第五章 白姝夜渡(1 / 1)

“有年也是个深秋,”

说书人缓缓开口,手里折扇一合,声不高,却压住了堂中细语。

“隔壁县里出了个人物,姓杜,行里都叫他杜滑头——此人从小混迹街面,油嘴滑舌,混吃混喝惯了,正经营生半样不会。”

角落有人轻哼一声:“不讲书生将军,开讲地痞流氓了。”

老头笑笑,接着道:

“又说这县上有个金老爷,做些布匹绸缎营生,独生个金娇娇的小女儿,明媚婀娜,当个眼珠子捧着。”

“这两人八成有点事。”赤胳膊的大汉一拍大腿,了然于胸的表情。

说书人微微颔首。

“金娇娇不仅精通音律,算学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,颇得家传。”

有人在下面摇摇脑袋,“抛头露面的,成何体统。”

“那该是个聪明的姐姐。”倒在桌上舔蜜饯的小丫头接话,被家里人拍了拍,瘪瘪嘴又坐直了。

老头晃晃脑袋,顿了一会儿。

“聪明总被聪明误。”

关赤玉盯着说书台,若有所思。

“这身无长物,只有一张嘴皮子的杜滑头...”

“...偏偏哄得金娇娇嫁了他。”

“瞧瞧。会干事比不上会说话的。”有人听到此,吐了瓜子,直直嗤声。

“倒是给这癞蛤蟆攀上了。”江乱银搅搅碗里的吃食,讥讽道。

“说是嫁,其实是入赘。金家做的是布行,祖上三代积下的门楣,街坊皆知清白人家。入赘此家,确实是他杜滑头的福气。”

有人低声嘀咕一句:“好模样的姑娘,偏爱这等作怪丑人。”

“诶,确实。模样是好,可惜眼瞎。”老头摇摇扇子。

“成婚没多久,便暴露了本性。”众人皆看过来。

老头子顿了顿,抬眼望向堂下:

“终日酗酒,夜里吵嚷,后来赌上了瘾,为赌金,竟对那金家姑娘拳脚相向。”

众听客,一阵唏嘘。更有读书人,连连摆手。为之所耻。

“堂堂大丈夫,打女人算什么!”有汉子嚷嚷,什么破本子,竟辱没他们这等真豪杰。

另一方,席间倒是有婆婆婶婶的抹脸擦泪。

“布行也没能逃过一劫,账目被他掏空,就连柜上尺子都典了。”

“债主堵门时,他早没了踪影——弃妻逃债,一去不回。”

堂中无人言语,只剩茶盏轻响。

“老头,那这跟你提的白姝有什么关系?”

老头喝了口热茶,咂咂嘴:

“正是说,弃妇那夜,有人见穿着素衣的金家娇娇在码头徘徊,披头散发,涕泗横流。四下寂静,黑漆漆的雾里边居然在她的徘徊下,真来了只船。船里的人自称是听到她的哀嚎,欲替她解脱,且让她上船来。”

众人听得瞪大双目,屏息凝神。就连一旁吃得正高兴的江乱银都停下来了,关赤玉对这些鬼神之说无所禁忌,深宫之中向来不缺这类传言。但她却注意到江乱银这下是笑着的。

“然后呢?”有好奇的孩童趴在二楼的台边追问,一副害怕又期待的神情。

“然后,那船上伸出一只手”蓦地,老头握住了眼前小孩儿的小臂一扯。

“‘扑通——’将那金家娇娇拽进了江里。”老头做出一副阴恻恻的凶样,小孩儿的眼泪唰的一下惊了出来,双膝一跪,好不狼狈,哇哇大哭起来。看来是把人吓得不清。众人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打了岔,纷纷嚷着莫吵人了,直说把孩子牵走。

“第二日,江边上就再无人见过金家娇娇。”老头双眼一闭,意味深长道。

“莫不是遇上偷渡的了?”有人皱眉问。

“诶,我倒是听说那娇娇是被落潮水贼掳走了,做了压寨夫人,生了娃,还给寨主做了女账房!”有人在席间应和。

落潮倒是沿江一带颇有名气的水贼,褒贬不一,一说这伙贼人乃是流民所聚,做内应帮清屏州破了为祸一方的白虎寨,只干劫富济贫的活路,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是义贼;另一说则是因为这白姝的流言越传越邪乎,夜里想渡船的女人也是越来越多,胡诌起来便是一句“落潮既不为财,也不为官,何苦为贼?那必是专掳女人,乃采花贼。”,不过皆是坊间传言,至于真假,倒是没人在意。普通老百姓老实本分,哪有机会撞上这等真神,想来真撞上了,也不见得能活着从匪徒手里活下来。

“有没有做压寨夫人,我倒是不知道。”晃晃脑袋,老头子转了转眼珠子。

“但是,三日后...”众人耳朵竖了起来。

“‘啪——’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晓!”说书人笑眯眯地一拍醒木,惹得众人又是嘘声,正欲离场,一锭元宝便放在了酒老头的桌上。

原是三楼的包间客人,请老者接着讲。

有钱能使鬼推磨,受了金锭,扇子一张,竟然真就接着讲起来了。

“有没有做压寨夫人,老头子倒是不知道。”

他提高声,止住了正要散去的听客。众人起身的又坐下,楼上的倚在栏杆处细听。门口立着的又揣着袖子靠了过来。无数双眼睛直直盯着那两盏烛灯下的说书人。

雨小了。

“但是,”

“消失了三日的杜滑头,隔日便给吊在了金家布铺的门前。”

“全身上下,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肉球脑子,余下的都给剃干净了。”

......

秋雨已停,夜风入席。众人面色各异。

有人如坠冰窖,也有人拍手称快,三两碎银就叮叮当当赏了下来。

三楼包间的客人,却是再次递了一只绣帕,直说请老头包间一叙。

江乱银起身带着关赤玉离开了平安酒楼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。痛快!”

江乱银踏着月色青砖,在无人的街巷上大笑。雨后的街道上湿漉漉的,有清新的草木味。

“这是滥用私刑。”关赤玉的嗓子还是如刀割一样疼,但是比起最初那副“破锣”来说,已经好多了,至少能说出完整的句子。

“......”闻言江乱银突然站住。

关赤玉注视着她。

“可是你不觉得痛快吗?”

她转过身问。没准备等到答案,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小口,继续阔步向前走去。

确实痛快。关赤玉没法回避这件事。她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。可是她做不到像江乱银那样放声地笑,大喊痛快。嗓子明明好多了,却被什么堵住了一样,说不出来。默默地跟了上去。

“诶?你既是京畿人,一定听过关赤玉!”

江乱银忽地打了个回马枪。脸上带着点潮红,眼睛亮亮的。

关赤玉感觉自己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,不是怕也不是惧。从流放至今,不过数日,在这山水间跟着江乱银游逛,她如此得意忘形,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,竟会有幡然梦醒的心惊。

“当今,不对,曾经权倾朝野的帝师,皇帝的左膀右臂。”江乱银微醺,自顾自地说着。

倒也不必。关赤玉有些赧然。

“十四入翰林,十七议政,二十出头就能当上那个什么参,参...”江乱银抠抠脑子。

“参知政事。”关赤玉补充道。

“对!对!你认识她!?”

江乱银高兴,倒着身,瞅着关赤玉,边走边笑。

“有所耳闻。”关赤玉颔首。

“她可厉害了!”江乱银兴奋地舞着手。她喝了酒,没有先前看着那么唬人。倒是一股子憨气。

关赤玉踱着步,跟在一侧淡淡地笑。

“可是最近,她被南迁流放了。”说到这里,江乱银有些迟疑。

“这不行,那不行,到底还有什么痛快的。”她情绪又跌了下去。

关赤玉无言。

“好几年前,盐价贵得吓人,一包盐能换三只鸡——是她做了个什么册子。突然就降价了,再也没涨过。”话锋一转,江乱银又笑着提起好事来。

昭明十一年,新修盐政。

关赤玉微微眯眼,似是想起了什么。那年她不过二十出头,刚升参政。

朝堂上吵得唾沫横飞,说盐价不可控,说盐商不可信,说地方盐引会坏了祖制。

关赤玉没接话,只冷眼看了一会儿。

等李怀渊开口时,她接了他一句,便顺势立了“引私归官、定界设价”的法子

——不禁不纵,让利于民,却稳了盐价。

年轻气盛的新帝与他的老师唱了一出好戏,她站在诸臣之间,与他对视的那一眼,意气风发之时,从未想过今日。

“还有码头设牌虽然让我走私麻烦了点,但是确实让许多渡口规矩了不少...”

江乱银还在絮絮叨叨地讲。

关赤玉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,这等吃板子的事,她真是堵不住嘴到处嚷嚷。

但随后又无所谓地摇摇头,她都是戴罪之身了,还有闲心管束别人,真是老师做久了,一身教条。

“就刚刚,你说对杜滑头滥用私刑,可是,在那之后就有了个新规矩,我听安,二姐说,就是她定下来的。”关赤玉觉得她不太清醒了,有点疑惑,杜滑头不是个话本子杜撰吗?她怎么不知道昭明律何时定过什么新规矩。

“只要是娘们儿在家里受了欺负,不管你是商户人家还是庄稼种地的,只要能把人伤验了,哪怕是你男人,你婆家,你爹娘打骂你,都可以报官!”她一口气说出来,像是早就烂熟于心似的。

关赤玉突然一怔。

脱籍立户令。

昭明十三年春,京城大理寺门外,登闻鼓三响,一民妇撞鼓而死。

也是那一年,她失去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。

按昭明律来说,请愿状告之事,皆须由父家或夫家一族之长代为书写,若无亦需兄弟为之。并且需由监护人陪同才可入衙陈情,朝廷自有一套“君臣父子”的规矩,规矩二字里却站不下一个被欺辱的女人。女子独身上堂,就是不成体统。更遑论此妇无父、无夫、无兄作保,更无纸无人状告丈夫,三响登闻鼓,简直是荒谬妄为。

大理寺送呈通报之日,她摔碎了案上那方平日里最爱惜的端砚。

之后,光是奏请女子脱籍意向刚出,就已是掀起惊涛骇浪,争执不休一月,说此议简直闻所未闻,斥其“毁礼败纲”。但关赤玉力排众议,一意孤行。沈执为此议奔波多地,调查民意,收女子状纸供词,换了好几双靴子,亦未曾停歇。然而,昭明十四年的春雪还未化尽。仲清再也没有回来。

刑部呈的验尸报告一册,关赤玉只翻了一眼,指尖就凉了下去:

断手断脚,内腑皆空。手段干净,留痕极少。

末尾判的是“疑山匪劫道。”

京畿郊外,四大军营坐守的京畿郊外,山匪劫道。可笑的关赤玉浑身发抖。

她翻遍大理寺卷宗,亲自过问兵防布哨,追到最后,竟是查无可查,无处可问。

法还是颁了。

但仅以格令的形式附于正律之后。不能入典,亦不能列为正式法度,各地方酌情量裁。她知其缘由,只因李垣朝殿上一句话:

“做个格令,全你这一副怜花惜玉的菩萨心肠吧。”

关赤玉心头涌上巨大的悲戚。

而她不知道的是,宣布流放那日起,“脱籍立户令”就被程颐方以“祸乱纲常,国道不立”奏请圣上,剔出昭明律,永远地,束之高阁了。

————

“听闻老师旧砚已损,心中不忍,近日访地民调中,竟偶得一方老坑端砚,通体如墨,角隐蕉叶,沉稳藏光,未敢言其品相能比旧物,惟愿静伴老师笔墨,亦是极好的。”

关赤玉的新砚是仲清生前托人携信送来的。

他一贯是温雅自谦的样子,关赤玉几乎能想象到他写信买砚时眉眼含笑的神情。

那是一方刻了字的砚。

“...公无渡河,公竟渡河”

江风吹起了关赤玉额边的碎发。她喃喃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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