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一波未平(1 / 1)

李破奴几乎是撞开了都尉府内院沉重的门扉,风尘仆仆,胸膛剧烈起伏,连带着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:“大人!孙麻子撂了!”

书案后,京兆尹赵广汉猛地抬头,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微微晃动。他眼中精光猝然凝聚,如鹰隼锁定了猎物:“好!‘追风快捕’不负其名!吐了多少?背后,可有主使?”他声音低沉,字字千钧。

“按大人您的法子,略施小计,那泼皮就吓破了胆,”李破奴趋前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,“同伙吐了个干净。只是……说到主谋,他舌头就打了结,脸白得像纸,只敢吐出个名字——邬魁。可那神情,分明在说邬魁头上还有天!”

“邬魁?”赵广汉眉峰如刀锋般骤然挑起,随即一掌重重拍在案上,震得笔砚跳起,“区区泼皮,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外国使节?背后定有翻云覆雨之手!先拿下邬魁一伙,撬开他的嘴!”

李破奴脸上却浮起一片乌云般的难色:“大人,查实了,那邬魁一伙,眼下都缩在广陵王家的京宅里!那地方……铜墙铁壁,轻易不出门。贸然去动,怕是……”后面的话,被谨慎地咽了回去。

赵广汉沉默了,空气仿佛凝固。唯有他修长有力的食指,在冰冷的案面上一下、一下,缓慢而沉重地叩击着,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弦上。良久,才吐出一字:“盯!多派人手,十二个时辰,给我死死钉住!但凡露头,即刻来报!”

---

数日后,长安东门。

朝阳初升,刚刚给巍峨的城墙雉堞涂上一层稀薄的血色。城门洞开,车马人流尚未喧嚣,一股异样的骚动却已如涟漪般荡开。广陵王世子刘聪的车驾,华盖高张,正欲启程。

赵广汉如一尊石像,带着一队精悍捕快,硬生生截在了车驾前方。他目光如炬,瞬间锁定了车驾旁那个魁梧的身影——邬魁。赵广汉快步上前,朝着那垂着厚重锦帘的车厢深深一揖,腰弯得极低,姿态无可挑剔,声音却清晰稳定,穿透清晨的薄雾:“下臣赵广汉,惊扰世子车驾,罪该万死!奉旨查办乌孙贵客被劫一案,邬魁涉案,人证确凿,恳请世子允臣将其带回府衙问话!”

锦帘“唰”地被一只白皙的手粗暴掀开,露出刘聪那张年轻却已隐现骄横的脸。他眉头紧锁,声音里满是不耐与居高临下的愠怒:“赵都尉!邬魁乃我府中得力之人,这些时日一直在我身边听用,何曾外出做那等勾当?你定是弄错了!我眼下正需他办差,都尉且回,待我办完事,再议不迟!”

“世子明鉴!”赵广汉腰身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弧度,头颅却微微抬起,目光如淬火的铁钉,直刺车厢,“此案牵涉邦交,非同小可。邬魁既被苦主指认,依律,总需他亲自到堂,说个清楚明白。清者自清,也好早日还他一个清白,岂不两便?”

“哼!”刘聪脸色骤然阴沉如铁,猛地将帘子狠狠一甩,厉声喝道:“赶路!”

就在帘子落下的瞬间,赵广汉眼中寒光乍现,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:“拿下邬魁!”

早已蓄势待发的捕快们如出柙猛虎,迅猛扑上。刹那间,拳脚撞击声、铁链哗啦声、惊惶的哭喊求饶声混作一团。邬魁及其几个同伙,瞬间被按倒在地,捆成了粽子。他们挣扎着,嘶声哭嚎:“世子!世子救我啊!”

赵广汉看也不看地上挣扎的人,只朝着车厢方向再次深深一揖,语气平静无波:“下臣僭越,惊扰世子,待查明案情,证明邬魁清白,再向世子请罪!”说罢,转身,袍袖一拂,带着捕快和猎物,决然离去。尘土在朝阳的光束里缓缓飘落。

车厢内,刘聪气得浑身发抖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双手攥的紧紧的。这时,一直侍立车旁的亲信随从景建悄然凑近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阴冷的安抚:“世子息怒。那邬魁本就是范烔的人,他惹下的祸,让他们查去便是。赵广汉这愣头青,正好撞上范烔这个饭桶的枪口,让他们狗咬狗,岂不省了世子的力气?”

刘聪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,扭曲的面容也松弛了几分,他瞥了景建一眼,眼神复杂:“若非你点醒,险些为这腌臜货色误了大事。”

---

与都尉府的紧张肃杀截然相反,长安城另一隅的范府,此刻却是灯火辉煌,笙箫聒耳。府邸内外张灯结彩,仆役穿梭如织,一派烈火烹油般的喜庆。度辽将军范明友大破乌桓,凯旋还朝,天子封赏的旨意刚刚送达,满门荣耀,正开宴庆贺。

然而,在这喧天的喜乐声中,范明友之子范烔,独自一人站在喧嚣宴席之外的廊柱阴影里,脸色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。一个心腹家仆正附在他耳边,带来邬魁被捕的急报。

“废物!”范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眼中戾气一闪,“传话进去,让邬魁把嘴给我缝死了!告诉他,敢吐露半个不该吐的字,他那老娘的坟头,就别想清净!”

与此同时,京兆尹衙门内堂,烛火摇曳。赵广汉正对着几卷摊开的、墨迹犹新的卷宗凝神苦思,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竹简边缘摩挲。邬魁虽已入狱,却如同咬死了牙关的石蚌,审讯进展维艰。窗外,长安城的夜色浓稠如墨。

突然,一阵杂沓惊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撞破了衙署的寂静。一个值夜的吏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脸色惨白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大…大人!不…不好了!使臣们住的传舍…起…起大火了!火势冲天,根本…根本压不住!”

赵广汉霍然起身,带翻了案几一角,竹简哗啦啦滚落一地。“什么?!”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
吏卒喘着粗气,语无伦次:“烧…烧光了!车莎国的使臣…没…没跑出来……还有…乌孙那匹宝贝天极马…也…也不见了!”

仿佛一道惊雷在赵广汉脑中炸开。乌孙天极马!那可是此案关键证物之一!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吏卒,冲出房门,厉声嘶吼:“备马!所有能喘气的,都跟我走!封锁传舍!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!”

当他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传舍时,昔日接待四方来使的馆驿已沦为一片焦黑的废墟。残垣断壁兀自冒着浓烟,刺鼻的焦糊味和木材燃烧后的灰烬弥漫在空气中,中人欲呕。车莎国使臣的尸骸在余烬中扭曲成骇人的形状。混乱中,乌孙冯夫人的身影在焦土边缘踉跄了一下,被侍女死死扶住。她死死盯着那片曾安置她全部希望的灰烬,又猛地抬头望向混乱中正厉声指挥勘察现场的赵广汉,嘴唇翕动,终究没有发出声音,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,只剩下无边的死寂与绝望。

驿馆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白日里那场大火的烟尘味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。冯夫人和衣枯坐在冰冷的席上,背脊挺得笔直,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石像。窗外长安城宵禁的梆子声空洞地回荡,更衬得这斗室如孤悬海外的礁石。

案几上,一盏孤灯如豆,火苗微弱地跳动,在她深陷的眼窝旁投下浓重的阴影。她眼前早已不是这华美的驿馆,而是万里之外,赤谷城外那片被铁蹄践踏得面目全非的草原。丈夫穆丹浴血苦战的身影在火光与烟尘中时隐时现,每一次刀剑碰撞的锐响都像直接凿在她的心口。匈奴五万大军,如同盘旋的秃鹫群,正一点点收紧包围的铁环,要将她的国、她的家,彻底撕碎吞噬。

“穆丹……”她对着西域的方向无声地嗫嚅,干裂的嘴唇沁出血丝。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乌孙这块砝码一旦彻底滑向匈奴的深渊,武帝以来,多少汉家儿郎血染黄沙才在西域筑起的防线,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。匈奴的铁蹄将再无遮拦,直指长安的宫阙!而那匹天极马,儿子最珍爱的伙伴,她唯一能带在身边的念想,她试图以此叩开汉家天子宫门的最后一丝指望……也随着白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,化为乌有了。

前日,白发苍苍的典属国苏武曾来探望过她。那位在北海冰原上持节十九载的老臣,枯槁的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,声音沉缓如磐石:“夫人,汉家庙堂,非一夕可撼动。然,老臣深知夫人肩头千钧之重。乌孙存亡,非止一域之争,乃天下屏藩之要。请夫人务必……撑住。”老人的话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不易察觉的悲悯。冯夫人深深垂首,将那沉重的分量,连同掌心几乎被指甲刺破的痛楚,一并咽下。

---

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,如同掺了沙砾的流水,磨得人身心俱疲。直到案头那卷乌孙边境告急的帛书已被她翻看得起了毛边,宫中才终于传来一个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消息:天子将于次日在建章宫召见西域诸国使臣。

冯夫人彻夜未眠。天光微熹时,她已立于驿馆内室的铜镜前。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,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容。连日来的煎熬与无望,如同无形的刻刀,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深深的印记,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与灰败。然而,那双深陷的眼睛深处,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孤绝的火焰,将所有的疲惫都压了下去,只剩下磐石般的坚毅。

侍女小心翼翼地捧来她的朝服——那是按乌孙贵妇最高规制、又融合汉家纹饰特制的深色锦袍。冯夫人伸出手,指尖拂过那冰凉的、繁复的织锦纹路,动作缓慢而庄重。袍服上,象征乌孙王族的狼首图腾被金线密密绣出,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凛冽的微光。

当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刺破长安城厚重的宫墙,巍峨壮丽的建章宫终于矗立在眼前。巨大的石阶一层层向上延伸,仿佛通向云端。阳光泼洒在玉阶和朱红的宫墙上,反射出刺目而威严的光芒。

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,那空气清冽而冰冷,直灌入肺腑。她挺直了那早已被千斤重担压得有些僵硬的脊背,将所有的惶恐、绝望、疲惫,尽数锁进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。此刻,她只是乌孙的冯夫人,是丈夫穆丹和儿子、是赤谷城万千子民、是解忧公主托付的最后希望。

她抬起脚,稳稳地踏上了第一级玉阶。足下的锦履踏在冰冷的石面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,每一步,都像踏在烧红的刀尖之上。高耸的宫阙投下的巨大阴影,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吞噬。她知道,前方那深邃的大殿里,模糊的天子身影背后,是决定乌孙存亡、决定西域格局、甚至可能决定匈奴铁蹄最终方向的最终战场。

万里草原的烽烟,赤谷城的危局,丈夫浴血的身影,翘首企盼、悬悬而望的解忧公主,儿子失去爱马时的悲伤眼神……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飞旋,最终都化作了脚下这沉重而决绝的步伐。她一步步向上,走向那吞噬一切光亮、也决定一切命运的未央宫深处。

最新小说: 不默而生 史记1:金白水清 汉末之群英逐鹿 三侠五义笔记 医道留香 星海即花园 黎阳县令 风吹长安恨 我和正德闹掰了 艾高的遗民